第52章 天葬(3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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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劈柴、磨刀、准备供奉秃鹫的糌粑。

天葬师的手背上,那青黑的指印并未消退,反而如同墨迹渗入古纸,颜色更深了些,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股阴寒。

达瓦对此视若无睹,仿佛那只是寻常的冻疮。

这七日间,罗布目睹了两次天葬。

第一次,是一个贫苦牧人。

达瓦将那瘦小的身躯置于冰冷的岩石中央,诵经,解衣,刀锋精准地划过皮肉,分离筋骨,动作肃穆而迅捷,如同完成一件神圣的艺术。

当第一块肉被高高抛起,早已盘旋在空中的秃鹫群出刺耳的鸣叫,如同黑色的闪电俯冲而下。

血肉在尖喙利爪下迅消失,骨肉分离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
罗布胃里翻江倒海,几乎要呕吐出来,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。

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了秃鹫的模样——那并非肮脏的食腐者,它们眼神锐利如刀,羽翼宽大有力,俯冲时带着一股原始而庄严的力量。

当最后一点血肉被啄食干净,达瓦举起特制的石锤,将遗留的骨骼细细砸碎,混入青稞糌粑。

秃鹫再次落下,连碎骨残渣也啄食得一干二净。

岩石上只余几点深褐色的痕迹,很快被山风吹散。

整个过程,达瓦口中一直吟诵着经文,低沉悠远,仿佛在为亡魂铺就一条通往苍穹的光明之路。

那牧人的家人,远远跪在山坡下,脸上并无过度的悲伤,反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。

当最后一只秃鹫饱食腾空,出一声清越的长鸣消失于云端时,那家人竟朝着天葬台的方向,深深叩拜下去。

第二次,是一位年迈的老僧。

仪式依旧,只是达瓦的动作更加缓慢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。

当秃鹫啄食干净飞走后,达瓦并未立刻处理碎骨,而是对着那具已被啄食得干干净净、仅余些许碎屑的骨架方向,静坐了许久。

夕阳的金辉洒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,也落在那副空荡的骨架轮廓上。

那一刻,鹰愁崖顶只有风声和达瓦低沉如叹息的诵经声。

罗布忽然觉得,那幅被秃鹫“清理”

过的岩石地面,在夕照下竟显得异常洁净,仿佛亡者卸下了沉重的肉身皮囊,灵魂的重量已随风升腾,去往那澄澈无垠的苍穹。

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,如同冰冷的雪水,缓缓流过他躁动不安的心田。

七日期满,罗布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,脸上也有了血色。

扎西老爷亲自来接,见到儿子脱胎换骨般的变化,又惊又喜,对着达瓦千恩万谢,命人将带来的礼物加倍奉上。

达瓦依旧沉默,只对罗布说了一句话,声音低沉沙哑,却字字如锤,敲在罗布心上:

“鹰非食腐,乃渡魂之舟。

轻慢生死,魂无所归。”

罗布对着达瓦,深深弯下了他那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腰。

回到府邸的罗布,如同换了个人。

他遣散了大部分仆役,变卖了许多华而不实的珍宝,将所得钱财尽数用于接济贫苦牧人和修缮山下的玛尼堆、转经筒。

他时常独自策马,来到能远远望见鹰愁崖的地方,静静伫立,一待就是半日。

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崖顶,看着偶尔盘旋其上的黑点(秃鹫),眼神里再无昔日的轻蔑与恐惧,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敬畏与难以言说的悲悯。

岁月流转,扎西老爷寿终正寝。

临终前,他紧握着罗布的手,浑浊的眼里满是恳求:“儿啊……鹰愁崖……天葬……送阿爸……”

罗布重重点头,泪水无声滑落。

扎西老爷的遗体被抬上鹰愁崖顶时,罗布亲自相随。

他拒绝了仆役的搀扶,一步步攀上那曾让他魂飞魄散的崎岖山路。

罡风依旧凛冽,崖顶白骨依旧森然。

达瓦天葬师已垂垂老矣,背脊佝偻得更深,唯有那双眼睛,沉淀的寂静如故。

仪式庄严肃穆。

达瓦的动作依旧精准,只是多了几分苍老的迟缓。

当第一只秃鹫如约而至,出那标志性的鸣叫时,罗布平静地站在一旁,双手合十,默默诵念着达瓦教给他的几句简短经文。

他看着父亲的肉身在鹰喙下消逝,看着那曾经畏惧的黑色羽翼在阳光下闪烁,心中再无波澜,唯有一片澄澈的宁静。

他仿佛看到父亲沉重的肉身化作轻烟,随着秃鹫有力的翅膀,融入那片无垠的湛蓝。

仪式结束,岩石上干干净净。

罗布对着达瓦深深一拜,又对着父亲遗骨消失的岩石方向,郑重地磕了三个头。

他抬起头,望向苍穹,几只饱食的秃鹫正舒展着巨大的翅膀,乘着上升的气流,盘旋着,越飞越高,最终化作几个渺小的黑点,消失在纯净得令人心悸的蓝天深处。

许多年后,罗布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
他的遗嘱只有一条:天葬,鹰愁崖。

当他的遗体被抬上崖顶时,达瓦早已作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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