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9章 君子不陷 仁与智的辩证(1 / 6)
宰我问曰:“仁者,虽告之曰:‘井有仁焉。
’其从之也?”
子曰:“何为其然也?君子可逝也,不可陷也;可欺也,不可罔也。”
暮春的曲阜杏坛,弟子们围坐听孔子讲学,阳光透过杏林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宰我忽然起身,带着几分诘问的语气:“夫子常言仁者爱人,若有人告知仁者‘井里有仁人’,他会跳下去救人吗?”
话音刚落,弟子们纷纷侧目,有的面露困惑,有的若有所思。
子路急道:“仁者当见义勇为,岂有见死不救之理?”
颜回则沉吟:“君子行事,当思其可,盲目赴险恐非仁道。”
孔子放下手中的竹简,目光沉静地看着宰我:“为何会这样呢?君子可以前往察看,却不可陷入井中;可以被欺骗,却不可被愚弄。”
这段对话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两千多年的思想长河中激起层层涟漪,揭示了仁与智的深层辩证——真正的仁爱,从来不是盲目的牺牲,而是兼具悲悯之心与清明之智。
一、井中之问:宰我命题的深意
宰我的提问,看似刁钻,实则触及了儒家仁学的核心难题:仁爱是否意味着无条件的付出?这种极端情境的假设,并非空穴来风,而是对现实中“愚仁”
现象的反思。
春秋时期,卫国大夫公子开方,为表对齐桓公的忠诚,十五年不回家乡,连父母去世都不奔丧,管仲评价其“倍亲以适君,非人情,不可近”
,后来果然与易牙、竖刁作乱,可见伪善的“仁”
往往披着道德的外衣。
鲁国的沈犹氏,每逢祭祀便抬高羊价,甚至“朝饮其羊”
(早上给羊灌水增加重量),却在孔子任大司寇时“不敢朝饮其羊”
,这种前后变化印证了“仁”
若缺乏智慧约束,便易沦为投机工具。
“井”
在古代文化中具有多重象征意义。
《周易?井卦》言“改邑不改井,无丧无得,往来井井”
,井是聚居的核心,《诗经?小雅?白华》“滮池北流,浸彼稻田。
啸歌伤怀,念彼硕人”
以井象征家园;却也暗藏危险——《周易?井卦》“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;可用汲,王明,并受其福”
,清澈的井水无人饮用是可惜,而《荀子?荣辱》“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”
则喻示井的深险。
宰我以“井”
为喻,将仁爱置于生死考验的绝境,实则是要区分“真仁”
与“愚仁”
:前者如“见义不为,无勇也”
的担当,后者似“匹夫匹妇之为谅”
的盲从。
孔子的回应“何为其然也”
,先否定了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。
他曾与子贡讨论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”
是否为仁,孔子答“何事于仁,必也圣乎”
,可见仁有层次,非必以死相搏。
《礼记?檀弓》记载,孔子路过泰山,见妇人哭于墓前,使子路问之,妇人曰“昔者吾舅死于虎,吾夫又死焉,今吾子又死焉”
,子路问“何不去也”
,曰“无苛政”
,孔子感叹“苛政猛于虎也”
。
他既同情妇人的遭遇,却未劝其留在虎患之地,而是暗含对苛政的批判——这正是“可逝也,不可陷也”
的实践:前往体察民情(逝),却不认同以生命承受暴政(不陷)。
宰我的提问或许还隐含对“仁”
的实践性怀疑。
当时墨家主张“兼爱”
,提倡“赴火蹈刃,死不旋踵”
,《墨子?兼爱中》“爱人若爱其身”
,这种极端利他主义在战国初期颇为流行。
宰我作为孔门中善辩的弟子,曾因“三年之丧”
的争议被孔子批评“不仁”
:宰我认为“三年之丧,期已久矣。
君子三年不为礼,礼必坏;三年不为乐,乐必崩”
,主张一年即可。
孔子反问“食夫稻,衣夫锦,于女安乎”
,宰我答“安”
,孔子叹“汝安则为之”
。
这段争论实则展现了宰我注重仁的现实可行性,他问“井有仁焉”
,可能是在质疑墨家式的盲目牺牲,寻求儒家仁学的理性根基——这恰如苏格拉底的“产婆术”
,通过诘问逼近真理。
汉代的董仲舒在《春秋繁露?必仁且智》中解读:“宰我以井为险,问仁是否必陷,夫子以‘不可陷’明仁之有智也。
仁而不智,则爱而不别也;智而不仁,则知而不为也。
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,智者所以除其害也。”
这种解读揭示了宰我命题的深意:仁与智如同车之两轮,缺一不可,没有智慧的仁爱,终将沦为灾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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