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4章 尺素难描城破惨,寸缣犹记箭穿肤(2 / 3)
那卷绢布。稚子的笔触虽拙,却把城楼的裂缝画得格外清楚,把箭穿过胸膛的角度画得格外真。他想起谢御史说的,那孩子总在府衙门前哭,说阿爷中箭后还往前爬了三步,指着城墙的方向,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护在身后。
“陛下,该歇息了。”李德全轻声劝。萧桓没动,指尖在画里的箭头上反复摩挲,那炭笔的痕迹深深浅浅,像极了张诚当年给他的箭镞,只是这个再也不会有人来磨了。窗外的雨敲打着窗纸,像无数双小手在拍门,又像无数张嘴在哭,哭那些被屠的百姓,哭那些战死的士兵,哭他这个迟迟不肯相信的君王。
残灯的光晕里,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投在那些案牍上,投在那卷绢布上,像个沉重的叹号。殿外的海棠花瓣被雨水打落了一地,沾着泥,沾着水,像极了流民身上被血浸透的粗布。
天快亮时,萧桓让人把那卷绢布裱了起来,挂在偏殿的墙上。他望着画里歪倒的城墙,突然想,或许该亲自去趟大同卫,去看看那塌了的西墙,去摸摸那些残留的箭痕。只是不知道,那些被屠的百姓,那些战死的士兵,还会不会等他这个迟来的忏悔。
雨停了,东方泛起鱼肚白。朱雀门外,那稚子还坐在石阶上,怀里抱着块石头,说是从大同卫城墙下捡的。石头上有个箭簇大小的坑,他说那是阿爷射的,要把北元人挡在外面。阳光照在孩子脸上,泪痕闪闪发光,像极了绢布上那些没被擦掉的血。
京师骤雨初歇,西华门的积水映着残阳,像泼翻的朱砂。玄夜卫指挥佥事周立仁正驱打一群流民,靴底碾过烂泥里的麦糠——那是从大同卫带出来的,混着暗红的渍痕。\"滚!再往前一步按'冲撞宫门'论处!\"他的佩刀鞘砸在一个老妇背上,对方怀里的布卷散开,露出里面粗糙的麻纸。
麻纸上用炭笔涂着黑黢黢的山,山尖戳着个歪斜的\"城\"字,山脚画着密密麻麻的小点。一个梳总角的孩童扑过去抢,被缇骑拽着后领提起,哭声撕得像破布:\"那是俺爹画的大同卫!俺哥就埋在那山下!\"
帝萧桓初闻震怒,以'边民造讹言惑众'命玄夜卫指挥佥事周立仁率缇骑驱散,凡持图者皆枷号示众。五月初一,帝幸西华门,遇一总角童泣持此图,童父原为大同卫正千户,城破时战死,图中'尸山'左近一小点为童所注'父在此'。帝取图览之,见血字已结痂,犹能辨指节用力之痕,默然良久。
三日后,帝密召刑部尚书谢渊,命重审镇刑司军器调拨案,查'箭簇十万去向'。时首辅李嵩称病卧于府中,密令镇刑司缇骑焚北厂账册三车,皆为德佑十三年至十四年军器出库记录。\"
紫宸殿的早朝正议着\"大同卫战后抚恤\",李嵩的声音透过雨帘传得很远:\"臣已命户部拨粮五千石,足供流民过冬。至于镇刑司查抄的'逆党家产',可充作军饷——岳峰私藏的兵器库,单是箭簇就有三万支,足证其早有反心。\"
萧桓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叩,案头的奏报堆成小山,最上面是谢渊的急递,说\"大同卫箭库实存不足千支,李谟所奏三万支乃伪造账册\"。檐外的雨突然大了,打在鸱吻上噼啪作响,像有人在拍门。
午时,李德全捧着个锦盒进来,盒里铺着明黄色的缎子,放着张皱巴巴的麻纸。\"陛下,西华门的缇骑缴的,说是...说是流民藏在怀里的。\"他的声音发颤,不敢抬头看萧桓的脸。
麻纸被雨水泡得发涨,炭画的山晕成一片黑,却有几处暗红格外刺眼——是用指尖蘸着血点的。山脚下歪歪扭扭写着\"德佑十四年四月廿三,西城破,死七千三百廿一人\",数字旁画着个缺了角的箭,箭杆刻着\"大同卫\"三字。
萧桓突然想起去年秋猎,岳峰曾在围场说过:\"大同卫的箭杆都刻着编号,丢一支能查到是谁的。\"那时的阳光落在岳峰的甲胄上,反射的光晃得他眯起眼。李德全在旁轻咳:\"李首辅说,这是流民受岳峰指使,故意画来惑乱人心的。\"
\"惑乱人心?\"萧桓的指甲掐进掌心,血珠滴在麻纸上,与原来的血点融成一片,\"七千三百廿一人...他们连数字都记这么清。\"他想起元兴帝实录里的话:\"边军的命,是江山的秤砣,轻了重了都要塌。\"
傍晚,谢渊在刑部值房翻到份旧档,是元兴二十二年的\"大同卫守城记\",里面附着重甲兵的画像——甲胄胸前都焊着块铁板,刻着\"保境\"二字。他突然拍案,惊飞了檐下的鸽子:\"李谟查抄的'逆党家产',清单里有三百副卸了铁板的甲胄!\"
周立仁推门进来,手里捏着玄夜卫的密报:\"谢大人,李嵩昨夜派缇骑去了北厂,烧了三车账册,说是'霉变无用'。\"雨又下了起来,打在窗纸上,像无数只手指在挠。
夜三更,萧桓披着单衣坐在暖阁,麻纸摊在案上,被烛火烤得发脆。他用指尖数着那些血点,数到第三十七个时,突然想起十年前在雁门关,一个大同卫的小兵替他挡过流矢,那兵的甲胄上就有这么个血洞。
李德全端来的参汤凉透了,他却浑然不觉。\"去,把沈毅叫来。\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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